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谷曙光 | 孤囚的救赎:柳宗元人生中的温情时刻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5-07 21:00:00    

清姚元之绘柳子厚像。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。

“纵逢恩赦,不在量移之限”

元和九年(814),柳宗元、刘禹锡贬谪荒远,已经整整九年了。九年前,即永贞元年(805),在大唐历史上,是波诡云谲、惊涛骇浪的一年。元月,德宗卒,顺宗即位,王伾、王叔文秉权用事,柳宗元、刘禹锡亦意气风发,一场被后世称为“永贞革新”的改革全面铺开。那一年的宗元,才三十三岁,从“监察御史里行”被拔擢为礼部员外郎,进入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刻,所谓“超取显美”。然而,刚到八月,形势急转直下,顺宗内禅,宪宗登基,朝政如疾风骤雨,又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。永贞党人全部被严厉惩罚,史称“二王八司马”事件。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,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。

元和元年,宪宗下诏,被贬的柳宗元、刘禹锡等八人,“纵逢恩赦,不在量移之限”。这是令人绝望的消息,不啻五雷轰顶!接下来的岁月,他们在贬所度日如年……当柳宗元谪居永州第五年时,郁结凄苦,又病痞气,他写给友人的信里说:“人生少得六七十者,今已三十七矣。”人生不过数十寒暑,今“赛程”已过半,怎不令人忧愁万端!柳宗元给朝中的亲故写信,又向权贵陈情,希望除罪移官,但无人敢为出力,都成泡影。人生苦短,何以解忧?转眼到了这一年的秋日,柳宗元在永州发现了“西山诸胜”,开始作《永州八记》的前四记——西山、钴鉧潭、小丘、小石潭,观照穷乡僻壤之可爱山水,漱涤胸中尘埃,以文墨自慰。这山水间的家,“嘉木立,美竹露,奇石显”,悠然而虚,渊然而静,“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”?

有充分理由“躺平”的柳宗元,没有“躺平”,他这“恒惴栗”的罪人,不禁想起了司马迁:“贤者不得志于今,必取贵于后,古之著书者皆是也。”他所追求的,既是“取贵于后”,那就要发愤著书了;而永州的“江山之助”,让他迎来了诗文创作的丰收期。

可是,人生如白驹过隙,“唯见月寒日暖,来煎人寿”,贬谪愈迁延,煎熬愈痛苦。至第九年,即元和九年,身居朗州的刘禹锡作《谪九年赋》,九是单一数字中最大的,亦谐音“久”,暗示谪居之久,刘禹锡忧郁长啸:“伊我之谪,至于数极!”似乎忍耐已经到了极限。又感伤叹息:“长沙之悲,三倍其时!”我比汉代贾谊的痛苦,还要深三倍!无独有偶,困居永州的柳宗元作了《囚山赋》,题目即别有深意,群山环绕的永州,就像一个铁牢笼,把人紧紧囚住了。赋的最后,柳宗元发出了怒吼:“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!”此刻,长安的亲朋故旧,是否听到了数千里外柳宗元的一声长啸?

一个微妙而又毒辣的安排

不知是柳宗元、刘禹锡的苦情感动了皇帝,还是朝中有人讲情,元和九年十二月,柳宗元、刘禹锡等“江湖逐客”忽然接到赴长安的诏书。盛唐的李白,长流夜郎遇赦,欣喜若狂,作出“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”的佳句;中唐之柳宗元、刘禹锡,在贬所近十年,奉诏进京,我以为是悲欣交集,其内心之纠结、感慨之深广,远过李白。柳宗元的感叹是“疑比庄周梦,情如苏武归”,犹如庄周梦蝶,又如苏武还朝,亦幻亦真。其实,苏武的譬喻是不妥当的。皇帝和朝臣看了,都会不以为然。刘禹锡的叹息“应怜一罢金闺籍,枉渚逢春十度伤”,还算得体。总之,他们满载伤痛,又满心欢喜,心情无比复杂地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。

返京途中,柳宗元、刘禹锡一路有诗,柳宗元的《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》可谓佳作:“十一年前南渡客,四千里外北归人。诏书许逐阳和至,驿路开花处处新。”诗作于灞桥之长亭,长安在望,驿路之花亦是希望之花,好不欢喜。刘禹锡的《元和甲午岁诏书尽征江湘逐客……》亦作于灞亭:“十年楚水枫林下,今夜初闻长乐钟。”久违的长安钟声,是欢迎逐客归来么?元和十年的春天,当年的江湘逐臣陆续抵京,他们还在做着被复用的春秋大梦。当刘禹锡二月到京时,正值桃花盛开,他游玄都观,作《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》:

紫陌红尘拂面来,无人不道看花回。玄都观里桃千树,尽是刘郎去后栽。

不得不说,刘禹锡的心态真好,还敢“戏赠”。京城玄都观里的桃花,开得何其繁盛,引来无数的看花人。可惜这千树桃花,皆是我刘郎离开后新栽种的。此诗话里有话,或可说语含讥刺。如果把这些新桃树比作长安的新贵,那看花人岂不就是攀高结贵之徒了么?重返长安的刘郎一点也不“收敛”,皮里阳秋地放了一炮。

“一切都在意料之中,一切又都出乎意料之外。”柳宗元、刘禹锡等人的长安行,只不过是竹篮打水,空欢喜一场!就在三月,他们在京城席不暇暖,晴天霹雳,又被“贬”为远州刺史。这个安排,既微妙,又毒辣。何以言之?他们原来是司马,现在改授刺史,表面是升官了,算是优待了,“你们还不满意吗?”但是,对不起,地方比原先更荒僻了,穷山恶水、遐方绝域,所谓“官虽进而地益远”。长安不是你们久留之地,请即刻上路吧!

此时,永贞革新的主谋“二王”,早已殒命多年,但朝廷对“余党”,仍毫不宽贷!当年的“八司马”,两人亡故,一人迁官,其余五人皆被贬为远州刺史。笔者推测,当日朝堂对如何处理他们,意见分歧,最终还是厌恶他们的大官占了上风,皇帝的态度也隐然可知。

南宋蜀刻本《柳宗元集》。

“愿以柳易播,虽重得罪,死不恨!”

具体的安排,是柳宗元改任柳州刺史,刘禹锡改任播州刺史。播州在今天贵州遵义附近。相比而言,柳州虽远,而播州却是当时有名的“恶处”,真是惨不忍言的处罚了。刘禹锡还有八旬以上的高堂老母,生离死别,就在眼前。十年前,当柳宗元被贬永州时,其母随行,永州条件艰苦,人的心情更恶劣,柳母不到半年就因病去世。创巨痛深,柳宗元岂能忘怀?刘禹锡眼看又要重蹈覆辙。

今人感慨“有一种友情叫作柳宗元与刘禹锡”。关键时刻,自顾不暇的柳宗元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,表示愿意以他的柳州换刘禹锡的播州,泣血沥陈,哀哀告诉。就在柳宗元“草奏未上”之时,御史中丞裴度亦觉不忍,先向皇帝请求:“播极远,猿狖所宅,刘禹锡母八十余,不能往,当与其子死诀,恐伤陛下孝治,请稍内迁。”以孝婉转劝谏,皇帝思之良久,“终不欲伤其亲”,总算变了主意,不情愿地改刘禹锡为连州刺史。此细节,足见皇帝对永贞党人的成见之深。这就是著名的“以柳易播”,体现的是柳宗元在自身难保之际还要舍己为人,为朋友两肋插刀。我以为,此乃柳宗元人生中最温情、最可感的时刻,更有一种“士为知己者死”的悲壮,荡人心腑,可歌可泣。在灰暗现实中,闪耀着人性的光辉!

多年后,记录此事的,是柳宗元、刘禹锡共同的朋友——韩愈。他在《柳子厚墓志铭》里饱含深情地写道:

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,中山刘梦得刘禹锡亦在遣中,当诣播州。子厚泣曰:“播州非人所居,而梦得亲在堂。吾不忍梦得之穷,无辞以白其大人,且万无母子俱往理。”请于朝,将拜疏,愿以柳易播,虽重得罪,死不恨。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,梦得于是改刺连州。

呜呼!士穷乃见节义。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,酒食游戏相征逐,诩诩强笑语,以相取下,握手出肺肝相示,指天日涕泣,誓生死不相背负,真若可信。一旦临小利害,仅如毛发比,反眼若不相识,落陷穽,不一引手救,而反挤之又下石焉者,皆是也。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,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。闻子厚之风,亦可以少愧矣!

读书人在身处困厄之时,才能见出节操义气来。平常无事时,表面互相倾慕欢喜,在一起吃喝玩乐,无话不谈,亲密无间,甚至指天发誓,愿为生死之交。一旦碰上小小的利害,有些人就翻脸不认人了。当朋友遇难时,不但不救,反而落井下石的,比比皆是。这些所谓的读书人,毫无节操信义可言,有的甚至犹如衣冠禽兽!在柳宗元的高风亮节面前,岂止有点惭愧,简直应该愧死!

柳宗元的至性至情,这兄弟间的铁血柔肠,感天动地,可谓表里俱澄澈、肝胆如冰雪。几次清夜诵读,令我潸然泪下。我惊讶文字的力量,竟如此坚强,一千余年,“字向纸上皆轩昂”。《柳子厚墓志铭》是韩愈最好的墓志铭,酣畅淋漓,顿挫盘郁,韩愈自己先感动了,才能感动千百年以后的我们。

韩愈像。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。

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

昙花一般的期待、短暂的重逢,接下来又是痛彻心扉的离别了。人生如随风飘转的蓬草,刘禹锡赴连州,柳宗元赴柳州,好在两人还能结伴同行。漫漫长路,他们经商州,上湘江,到长沙,至衡阳,临湘水而诀别。当分手之际,他们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唱和,抒发这千里离恨、万重伤心。柳宗元惨痛地唱道:“十年憔悴到秦京,谁料翻为岭外行!”刘禹锡的酬答深情而凄厉:“归目并随回雁尽,愁肠正遇断猿时。”柳宗元的《重别梦得》许下心愿:“二十年来万事同,今朝岐路忽西东。皇恩若许归田去,晚岁当为邻舍翁。”我们的二十年,就这样琐碎而又沉重地过去了,“万事同”三字,看似轻描淡写却悲哀无限。那风云诡谲的朝局,让人欲言又止。即便是与挚友一同归田的朴素愿望,也要“皇恩若许”啊!看似美好的期许,字里行间全是身不由己的无奈。刘禹锡的《重答柳柳州》心旌摇荡:“弱冠同怀长者忧,临岐回想尽悠悠。耦耕若便遗身老,黄发相看万事休。”似有一种不祥之兆。人生最苦生别离,他们还有重逢的机会么?

柳宗元风尘仆仆,六月二十七日抵达柳州,依例上《谢除柳州刺史表》,他言不由衷地对皇帝表态:“圣恩弘贷,谪在善地……铭心镂骨,无报上天。”我仿佛感知了柳宗元的苦笑与愤慨,他一遍遍地自言自语:“谪在善地”“谪在善地”……此时柳宗元真实的情感和心态,却是著名的《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》:

城上高楼接大荒,海天愁思正茫茫。惊风乱飐芙蓉水,密雨斜侵薜荔墙。岭树重遮千里目,江流曲似九回肠。共来百越文身地,犹自音书滞一乡。

这漳、汀、封、连四州刺史,是与他同病相怜的苦人啊!柳宗元登城楼四顾,愁思如海天。惊风密雨,横加侵凌,致姹紫嫣红,全失风度。岭树遮目,江流宛转,真百感交集,亦百忧骈臻,回肠之痛,不能自已。

即便痛苦,日子还得过。柳宗元自己开玩笑“柳州柳刺史,种柳柳江边。”(《种柳戏题》)转眼元和十一年(816),柳宗元已四十四岁,幸得一子,名周六。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,无疑是上天送给他的慰藉。柳宗元那么晚才得子,实在是有原因的。他自言:“荒陬中少士人女子,无与为婚。世亦不肯与罪人亲昵,以是嗣续之重,不绝如缕。”贬谪甚至严重影响了他的婚姻与传宗接代,不免让人恻然起怜悯之心。“一身去国六千里,万死投荒十二年”(《别舍弟宗一》),柳宗元贬谪,已是第十二个年头了,他的好友吴武陵在为其复用而奔走呼号:

古称一世三十年,子厚之斥十二年,殆半世矣。霆砰电射,天怒也,不能终朝。圣人在上,安有毕世而怒人臣邪?且程、刘、二韩皆已拔拭,或处大州剧职,独子厚与猿鸟为伍,诚恐雾露所婴,则柳氏无后矣。

情词极恳切,亦极愤怒,矛头直指皇帝,为何独对柳宗元如此惨无人道?好友已担忧柳宗元可能囚死贬所,时不我待了。可是有用么?知己披腹心、输肝胆的救赎,足以突围贬谪处境的黑暗么?最忧伤的是,柳宗元的人生,果真进入倒计时了。

大约稍晚,柳宗元作《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》:

海畔尖山似剑铓,秋来处处割愁肠。若为化得身千亿,散上峰头望故乡。

山如剑铓,割人愁肠,安得化身千亿,一峰一宗元,纵情恣意眺望故乡哉!读之鼻酸,令人怆然泣下。然而,现实无比残酷,柳宗元“废为孤囚,日号而望者十四年矣”,他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。

元和十四年(819年)十一月八日,柳宗元卒于柳州贬所,得年四十七岁。早一年,柳宗元与柳州的部将魏忠、谢宁等在驿亭宴饮,戏谓自己明年将死,死而为神,还让日后修祠庙祭祀他。诸人以为玩笑,并不相信,结果柳宗元及期而亡。这真是“昔日戏言身后意,今朝皆到眼前来”。还是韩愈,为柳宗元作《柳州罗池庙碑》,记录了这灵异轶闻。文末的送神诗有云:“荔子丹兮蕉黄,杂肴蔬兮进侯堂。侯之船兮两旗,度中流兮风泊之。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。”一种淡淡的忧伤,笼罩在诗中。

柳宗元的人生,约略言之,京师一带三十余年,贬谪之地(永州、柳州)十余年,可谓“虚负凌云万丈才,一生襟抱未曾开”。其《惩咎赋》有云:“为孤囚以终世兮,长拘挛而轗轲。”他是郁积成疾,苦死贬所啊!

当年十一月,刘禹锡因母丧,扶灵返洛阳,途经衡阳时,听闻至交柳宗元去世的噩耗,悲痛呼号,“如得狂病”。遂作《重至衡阳伤柳仪曹》:

忆昨与故人,湘江岸头别。我马映林嘶,君帆转山灭。马嘶循古道,帆灭如流电。千里江蓠春,故人今不见。

那年湘江岸头的分别,我骑马,君乘舟,就是死诀。“涕泪迸落,魂魄震越”,子厚,此生就此别过,永不能相见了!

韩愈为柳宗元所作《柳州罗池庙碑》。

孤囚的无奈与救赎

柳宗元生前,曾为好友吕温的早逝作祭文,叹息吕温壮志未酬:“官止刺一州,年不逾四十,佐王之志,没而不立。”柳宗元泣血哀号:“聪明正直,行为君子,天则必速其死。道德仁义,志存生人,天则必夭其身!”质问苍天,悲愤填膺;沉痛之至,无以复加。其实,柳宗元自己在重蹈吕温的覆辙啊!

当日柳宗元哭吕温,他年则刘禹锡、韩愈哭柳宗元。韩愈的喟叹发人深省:“然子厚斥不久,穷不极,虽有出于人,其文学辞章,必不能自力,以致必传于后如今,无疑也。虽使子厚得所愿,为将相于一时,以彼易此,孰得孰失?必有能辨之者。”呜呼!难道上天为了成就一位文学辞章的大宗师,就有意让柳宗元十余年受尽煎熬,沦为“千万孤独”的囚徒么?

在凄神寒骨的《小石潭记》里,一个易被忽略却很有意味的细节,是柳宗元连名带姓地记下了每个小伙伴。请看:“同游者:吴武陵,龚古,余弟宗玄。隶而从者,崔氏二小生:曰恕己,曰奉壹。”实际上,“隶而从者”完全可以略去,但他还是一一写下了。柳宗元在贬所自言“神志荒耗,前后遗忘,终不能成章”。但观《小石潭记》这样郑重甚至繁琐的细节,足以看出他是个严谨而有温情的人。

本文的三个主要人物——柳宗元、刘禹锡、韩愈,柳最先凋零,韩居中,而刘最长寿。俗话说,达人知命,君子固穷。比较起来,柳宗元孤傲敏感,但愁山闷海,到底想不开,离世最早;韩愈孤勇刚硬,但太较真、太刻苦,早衰而未享上寿;刘禹锡虽也倔强刚直,却有豪放洒脱的一面,故能享古稀之寿。韩、刘、柳三人的人生,各是一场好戏,又互为配演,真个是喜怒哀乐,悲欢离合。

或许对于“孤囚”柳宗元来说,真正的救赎,既不在“雷霆雨露,莫非天恩”的朝堂之内,亦不在只能孤独垂钓的寒江之上,而在知己相濡以沫的脉脉温情里,更在知己心有灵犀的灵魂共振中。只要回首时,灯火阑珊处的那人犹在,生命的暗夜就不算凄寂么?枷锁和牢笼,也在文字莫逆于心的那一刻,终于挣脱了。我想起了柳宗元的《对贺者》,结尾意味深长地写道:“嘻笑之怒,甚乎裂眦;长歌之哀,过乎恸哭。庸讵知吾之浩浩,非戚戚之尤者乎?”柳宗元“浩浩”与“戚戚”的背后,满是“春风无限潇湘意,欲采蘋花不自由”的无奈与无力。(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)

谷曙光

责编 刘小磊